2017年11月27日星期一

李敖

 



李戡:
“过小日子,做大事业”这八个字,是爸爸在鬼门关前走一遭后,对我说的话。
今年初,爸爸接受放射线治疗脑瘤,为了消肿,服用不少类固醇药物,结果导致免疫能力下降。疗程结束后,不巧得了肺炎,住进医院,还没痊癒就急着出院,没人拦得住他。回到家两天,又觉身体不适,只得再回医院。经过这麽折腾,本已好转的肺炎再度恶化。两週前,爸爸连咳痰的力气都没了,必须由护士用管子伸进鼻子抽痰,难受无比,爸爸非常抗拒,结果病情再度恶化。再过几天天,开始发高烧、浑身冒汗,每天清醒时间越来越短。
我在5月14日早上六点抵达台北,立刻赶往医院。当时爸爸在昏睡,怎麽叫都没法完全清醒,当护士来抽痰时,我抓着一隻手,他反应非常剧烈。二十五年来,我从没听过爸爸那样呻吟过。人工抽痰危险性极高,若抽不及时,一口痰卡在气管,则有窒息可能。过了不久,果然发生这个情况,我在病房外头,见到房间警报响起,几位护士医生推着急救车进房间。几分钟后,一张粉红色的病危通知书交到我手上。医生建议立刻插管,我马上签了字,接着紧握他的手,对他说要“熬过去”,爸爸跟着我念了一次,然后被推进了楼上的神经重症监护室。
爸爸的几个朋友到了医院,陈文茜阿姨、魏峥院长和王署君医师都来了,医生说恐怕撑不过去了,要做好心理准备。下午我进加护病房,爸爸的床位在一角落,边上全是机器和点滴,身上插满管子,护理师说情况稍微稳定,但仍需密切观察。爸爸仍在昏睡,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话,离开时忍不出哭了出来。护理师留了我的手机号,若有紧急情况,将立刻通知我。离开病房后,我没有时间感伤,当务之急是稳住妈妈的情绪。回家后,妈妈叫我绝不能想不开,我说我肯定不会,反过来叮嘱妈妈同样的话。晚上我躺在床上,思绪万千,真不敢相信这几小时发生的事情。我已做好最坏打算,想着之后该如何应对各种事物,想累了就睡着了。
一早我去了医院,本以为爸爸仍在昏睡,没想到他是醒着的,这真令我始料未及。由于插着呼吸管,不能说话,但可写字,我到之前,他已写了一句话给护理师看“结束你们对我的谈话”。简要交流几句后,我就离开。出了病房,我又哭了一次,这次是喜极而泣,我真想不到他能这麽快醒来,且意识清楚。儘管如此,爸爸仍未脱离生命危险期,最担心的是其他器官受到感染。所幸接下来几天,情况逐渐好转,呼吸功能慢慢復原,第五天(18号)中午拔掉呼吸管。同时,身体各项发炎指数逐渐下降,第七天(20号)医生评估脱离了生命危险期,待时机合适,即转回普通病房。
这段时间,爸爸的听力和理解能力丝毫未减,插管那五天,他只能听,不能讲,双手还要绑在护栏上以防触碰呼吸管,非常折磨人。爸爸不想让人进来看他,只让我进来,有次文茜阿姨进来,没一分钟就被爸爸赶出去了。爸爸的好友刘长乐想来探视,也被他谢绝了,爸爸在板子上吃力的写下“长乐吾兄”四个字,我就让他休息,不再写下去了,他想说的,我全都明白,随后我就打电话给刘老闆了。我认为陈文茜和刘长乐是爸爸最重要的两个朋友,前者是他的知己,后者是他的伯乐。他们对爸爸的关心,令我感动备至。
这段时间,我使劲的鼓励他,让他保持斗志,坚持下去,他都听进去了,经常点头表示同意。有时没话找话讲,结果言多必失,第二天我说了句“爸爸我很爱你你知道吧?”他双眼睁大瞪我,估计心里想这儿子怎麽说出这麽肉麻的话。爸爸的心态一直很好,拔掉呼吸管后,护理师让他说自己名字,爸爸说“我叫王八蛋”,把大家都逗笑了。由于喉咙需要休养,我开始限制爸爸发言句数,直到昨天,才让他随心所欲的讲话。我们聊了很多事情,爸爸不时露出微笑,他的笑容和过去一样,始终是那麽的自信和真诚。
这次爸爸能“置之死地而后生”,陈文茜阿姨功劳最大。爸爸住院时,坚决要我呆在英国,不准回来,甚至写字条,说要我回来,就和我翻脸。文茜阿姨察觉到情况有异,12号晚上突然心神不宁,给我打了微信语音,建议我立刻回台。我本计划14号傍晚到台北,但也跟着感觉心神不宁,于是订了清早抵达的机票。结果当天中午,爸爸就出现危急情况,幸好我到的及时,签了几张同意书,又在爸爸休克前,给了他坚持下去的动力。要是我傍晚才到,一切都晚了,这一连串巧合,想起来真是惊险万分。医生们说爸爸命大,文茜阿姨说他是“九命怪猫”。经过这次事件,我也坚决相信“生死有命”,爸爸肯定能撑过这一关。
今天下午一点半,我跟着爸爸病床回到了普通病房。这十一天来,我进出病房三十次,对人生有了新的体悟。当一个人被推进了加护病房,再多的金钱与权力,都换不到更好的医疗照护,唯一能指望的,就是自己的身体与求生意志。我对爸爸说,我绝不浪费时间,追求大富大贵,而是专心做学问,享受天伦之乐。爸爸听了很满意,于是说了“过小日子,做大事业”这八个字。这十一天,是二十五年来我和爸爸感情最深的一段日子,我亲眼见到他顽强的斗志与毅力,陪着他度过生死交关的日子,我为这麽一位了不起的爸爸感到骄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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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戡:
“過小日子,做大事業”這八個字,是爸爸在鬼門關前走一遭後,對我說的話。
今年初,爸爸接受放射線治療腦瘤,為了消腫,服用不少類固醇藥物,結果導致免疫能力下降。療程結束後,不巧得了肺炎,住進醫院,還沒痊癒就急著出院,沒人攔得住他。回到家兩天,又覺身體不適,只得再回醫院。經過這麼折騰,本已好轉的肺炎再度惡化。兩週前,爸爸連咳痰的力氣都沒了,必須由護士用管子伸進鼻子抽痰,難受無比,爸爸非常抗拒,結果病情再度惡化。再過幾天天,開始發高燒、渾身冒汗,每天清醒時間越來越短。
我在5月14日早上六點抵達台北,立刻趕往醫院。當時爸爸在昏睡,怎麼叫都沒法完全清醒,當護士來抽痰時,我抓著一隻手,他反應非常劇烈。二十五年來,我從沒聽過爸爸那樣呻吟過。人工抽痰危險性極高,若抽不及時,一口痰卡在氣管,則有窒息可能。過了不久,果然發生這個情況,我在病房外頭,見到房間警報響起,幾位護士醫生推著急救車進房間。幾分鐘後,一張粉紅色的病危通知書交到我手上。醫生建議立刻插管,我馬上簽了字,接著緊握他的手,對他說要“熬過去”,爸爸跟著我念了一次,然後被推進了樓上的神經重癥監護室。
爸爸的幾個朋友到了醫院,陳文茜阿姨、魏崢院長和王署君醫師都來了,醫生說恐怕撐不過去了,要做好心理準備。下午我進加護病房,爸爸的床位在一角落,邊上全是機器和點滴,身上插滿管子,護理師說情況稍微穩定,但仍需密切觀察。爸爸仍在昏睡,我到他耳邊說了幾句話,離開時忍不出哭了出來。護理師留了我的手機號,若有緊急情況,將立刻通知我。離開病房後,我沒有時間感傷,當務之急是穩住媽媽的情緒。回家後,媽媽叫我絕不能想不開,我說我肯定不會,反過來叮囑媽媽同樣的話。晚上我躺在床上,思緒萬千,真不敢相信這幾小時發生的事情。我已做好最壞打算,想著之後該如何應對各種事物,想累了就睡著了。
一早我去了醫院,本以為爸爸仍在昏睡,沒想到他是醒著的,這真令我始料未及。由於插著呼吸管,不能說話,但可寫字,我到之前,他已寫了一句話給護理師看“結束你們對我的談話”。簡要交流幾句後,我就離開。出了病房,我又哭了一次,這次是喜極而泣,我真想不到他能這麼快醒來,且意識清楚。儘管如此,爸爸仍未脫離生命危險期,最擔心的是其他器官受到感染。所幸接下來幾天,情況逐漸好轉,呼吸功能慢慢復原,第五天(18號)中午拔掉呼吸管。同時,身體各項發炎指數逐漸下降,第七天(20號)醫生評估脫離了生命危險期,待時機合適,即轉回普通病房。
這段時間,爸爸的聽力和理解能力絲毫未減,插管那五天,他只能聽,不能講,雙手還要綁在護欄上以防觸碰呼吸管,非常折磨人。爸爸不想讓人進來看他,只讓我進來,有次文茜阿姨進來,沒一分鐘就被爸爸趕出去了。爸爸的好友劉長樂想來探視,也被他謝絕了,爸爸在板子上吃力的寫下“長樂吾兄”四個字,我就讓他休息,不再寫下去了,他想說的,我全都明白,隨後我就打電話給劉老闆了。我認為陳文茜和劉長樂是爸爸最重要的兩個朋友,前者是他的知己,後者是他的伯樂。他們對爸爸的關心,令我感動備至。
這段時間,我使勁的鼓勵他,讓他保持鬥志,堅持下去,他都聽進去了,經常點頭表示同意。有時沒話找話講,結果言多必失,第二天我說了句“爸爸我很愛你你知道吧?”他雙眼睜大瞪我,估計心里想這兒子怎麼說出這麼肉麻的話。爸爸的心態一直很好,拔掉呼吸管後,護理師讓他說自己名字,爸爸說“我叫王八蛋”,把大家都逗笑了。由於喉嚨需要休養,我開始限制爸爸發言句數,直到昨天,才讓他隨心所欲的講話。我們聊了很多事情,爸爸不時露出微笑,他的笑容和過去一樣,始終是那麼的自信和真誠。
這次爸爸能“置之死地而後生”,陳文茜阿姨功勞最大。爸爸住院時,堅決要我呆在英國,不準回來,甚至寫字條,說要我回來,就和我翻臉。文茜阿姨察覺到情況有異,12號晚上突然心神不寧,給我打了微信語音,建議我立刻回台。我本計劃14號傍晚到台北,但也跟著感覺心神不寧,於是訂了清早抵達的機票。結果當天中午,爸爸就出現危急情況,幸好我到的及時,簽了幾張同意書,又在爸爸休克前,給了他堅持下去的動力。要是我傍晚才到,一切都晚了,這一連串巧合,想起來真是驚險萬分。醫生們說爸爸命大,文茜阿姨說他是“九命怪貓”。經過這次事件,我也堅決相信“生死有命”,爸爸肯定能撐過這一關。
今天下午一點半,我跟著爸爸病床回到了普通病房。這十一天來,我進出病房三十次,對人生有了新的體悟。當一個人被推進了加護病房,再多的金錢與權力,都換不到更好的醫療照護,唯一能指望的,就是自己的身體與求生意志。我對爸爸說,我絕不浪費時間,追求大富大貴,而是專心做學問,享受天倫之樂。爸爸聽了很滿意,於是說了“過小日子,做大事業”這八個字。這十一天,是二十五年來我和爸爸感情最深的一段日子,我親眼見到他頑強的鬥志與毅力,陪著他度過生死交關的日子,我為這麼一位了不起的爸爸感到驕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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